見證脆弱

柏瑩
Aug 26, 2024

--

昨日是我和好朋友的兒子初次見面的好日子,而他如今已經三歲,當我道出這發現時,在場所有人都難以置信。皆因這孩子是在混帳疫情期間出生,朋友選擇謹慎應對,而我也沒有非見不可的強烈渴望,接下來又幾番錯過,我一直只從朋友口中述說育兒方面的心路歷程,完全錯過了孩子的嬰孩時期,雖未到遺憾的地步,但看著面前這副稚氣的新臉孔,也著實有點感慨。

換個角度說,今天亦是我第一次見到朋友作為一個母親去說話和行動。她會用第三人稱去說話 —「嚟『媽媽』度」、「『媽媽』同朋友講緊嘢」;孩子叫餓,她會去沖奶;孩子要獨佔她將她扯離朋友圈,她就在遠方回應我們的對話;孩子走到累了要抱抱,一向瘦弱的她會揹住塞滿小孩用品的大袋抱起孩子,盡顯母性中的那份堅強,令人刮目相看。在從中學就和她結緣的我看來,如今的她有點陌生。一直看著身邊一個個朋友以跟我大不相同的步伐邁進人生不同階段,這種違和感我本應早已習慣,只是跳過了她懷孕至初為人母的階段,直接和這個帶著一個三歲孩子的母親互動,這種「熟悉的陌生人」感覺尤其清晰。

在本來要分別時我們依依不捨,爭取到一段短暫時間,一邊陪著孩子在公園玩,一邊二人作較深入的交談。原來她近來的日子過得很不容易,面對種種壓力和艱難每天奮力掙扎,她形容自己能體會到情緒病人心情,已身處這種邊緣狀態一段時間。一方面,我因為能共感她的心情而感到難過,儘管我們所面對的處境截然不同,我仍能明白有多不容易去擺脫這泥沼,甚願自己能夠說出更有人生智慧的話去梳導她,切切祈求她能早日脫離困境。

但另一方面,我不得不承認我有點安心。即使在我看來比我更能幹、成熟、自信、自愛的她,面對不尋常的壓力和人生關口時,原來也會陷於自我質疑、失去常有的判斷力、難以看到光明出路、無法把失序的內心清楚說明的狀況,繼而身處進退失據的膠著狀態。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她這個樣子,她也說從未曾處於這狀況。這份「安心」並非來自幸災樂禍地樂見有人跟我一起搭沉船,而是看見人類的共有性(Common Humanity),那正是自我關懷(Self-Compassion)三大元素之一 —因為看見自己正在面對的處境也是全人類所共有,而並非自己特殊地不濟而無可救藥,我們就能對自己稍為寬容一點,帶著多點耐性去應付自己。你很特別,但不要把自己想得過份特別地「無得救」。

盧雲神父(Henry Nouwen)曾說過,他認為我們都是如此地破碎,而我們的破碎都如此地獨特,它顯出了我們是誰,亦只屬於自己,因它觸及了最親密的自我。在我看來,這說法指出了我們都是孤單的,我們無法互相理解,但卻是相同而能互相理解。這當然不是我和密友第一次見證對方的破碎,否則就稱不上密友了。但大家總會有過一種經驗:即使跟某人有一定交情,總有一刻你會發現原來從未真實認識他,那就是你初次聽他向你揭露軟弱和恐懼的一刻。縱使你未曾經歷也不能全然明白他的所思所感,但那一刻你能明顯感到自己跟對方的關係進到另一層次,你認識到他那原本只屬於自己、不隨便向人透露的獨特。

有幸見證朋友的破碎是一種榮幸,同時是對人性的肯定 —這刻的她脆弱、真實、親切,所以耀眼。

--

--

柏瑩

關於信仰和一些個人興趣(漫畫、音樂、電影、劇集之類)。生於80後香港,平安長大成人,見證亂世。